寂静的回声

乐思蜀

寂静的回声
乐思蜀

◎黄昏


它正在以每小时九十公里的速度奔跑
在广阔的原野
一辆孤独的中巴，载着七颗孤独的心在奔跑
暮色正从四面渐渐升起，又从四面
向它渐渐围拢过来
暮色同样覆过高速公路和高速公路上
各色各样的标志牌，往来的机车，以及
田野，苗木，芒草，飞虫，厂区，人……
万千事物从迷蒙中摇晃而来，随即摇晃而去
飞快地隐没在黑暗的深处
它们的光亮被黑暗遮盖，如同白天的时候
群星被光亮遮盖
而现在它们正次第闪现
我闭上眼睛，它们依然在孤独地闪耀，跳动
一颗，一颗，一颗


2007.02.08


◎乡野


风吹过平原
风吹过低低的山冈和成排的松树
在我们身旁的一双旧簸箕里
黄褐色的松针和蕨叶在轻轻地摇晃
不远处的老水牛抬起头来
它一直在默默地吃草
现在它正向村庄眺望
那边的屋顶上，炊烟斜斜地升起
消散于无形
更远处，一带起伏连绵的山峦
像深绿色的波浪，穿过平原，然后奔涌而去
我们仰身躺在山坡上
我看见天上的白马、羊群、仙女的飘带飞快地掠过
火森的脸被遮去了半边
上面盖着一个破笠帽
他眯着一只眼，或者想起了什么
那时候，松古平原空阔而宁静


2007.03.21

◎寂静的回声


一群人走过街道
一群人排成长长的队伍
呼喊着走过深夜的街道
街道是寂静的
在这之前街道是寂静的
在这之中街道是寂静的
在这之后街道是寂静的
他一个人回来
他一个人离开了队伍
他回来的时候街道是寂静的
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黑暗中回响
他一直走
没停下来
在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下
在武林门广场与华家池之间广阔的寂静里


2007.03.21

◎穿行


穿过一个个乡村，穿过一座座山岭
小汽车终于抵达。在农家旅舍
他们还来得及看见远处的山，和屋外的树木
伴随着最后一抹霞光，渐渐消隐
次日一早，他们就乘着晨光和清凉的风
继续穿行，其间被几条看家狗暂时阻挡
而后，他们在一座高大的屋子前停住
坐在屋外的藤椅上，喝起了咖啡
听屋子里传来的巴赫协奏曲
聊聊杜尚，这个相当时髦的外国人的名字
如果他们在这里过夜
这里有一亿点星光，足以照耀他们
他们会听到客厅地板下潺潺的水声
蛙鸣会在山间突然升起，又降落
有人会因此失眠，三次从梦中惊醒
三次看到无边的黑暗将他笼罩
如果他们再次整理行装，继续他们的行程
回到繁华的市中心
山风，星星，流水，蛙鸣
会在语句的间隙悄悄浮起
他们会看见眼前的桌椅
在酒吧幽暗的光线下摇晃起来


2007.03.28

◎夏日小忆


荷花滩，一座水泥桥横跨南北
靠南的第一个桥墩下
是绝对隐秘的世界
也是我一个人的世界
当我拨响红棉吉它
孤独地吟唱《昨天》
一些东西就在我的头顶上穿行
拖拉机，汽车巨大的轰鸣声
说话声，呼喊声，喧闹声
它们从南方来，它们从北方来
并不停留，匆匆地走远
清澈的溪水也在哗啦啦地唱响
它们来自西方，来自十里外二级电站的底部
带着丝丝凉意，穿过我赤裸的双脚
然后一路向东奔流
当暮色四合，来自八方的声音渐渐消退
清凉的晚风一下一下
轻轻拍打我光亮的脊背


2007.03.29

◎秋天的村庄


秋天，水面渐渐低下去
露出底下的青石
一些事物陆续离开
一些人从岸上匆匆走过
白鹇去了遥远的南方
游泳的人，捕鱼的人
涌向了更广阔的水域
几只狗在村口默默消失
乡村安静下来，只有鸟
还在叽叽喳喳地叫
它们隐在老人的身后
它们在密密的竹林里嬉戏
早晨，枯黄的草叶上挂着水珠
山间的雾气已经消退
水面上一丝丝，白白的蒸气
不停地冒出
慢慢上升，随风散尽


2007.04.02

◎花园一景


含笑、蜡梅、杜鹃、紫苏、大叶黄杨、樟树、枇杷、梧桐、爬山虎
或静止，或晃动，或皱缩，或开放
更远处是隆隆的卡车声，嗒嗒的拖拉机声，突突的摩托声，吱吱的电锯声，叽叽叽的鸟叫声
“面包——馒头——”的叫卖声
所有被感知的，和未被感知的
它们都有各自的快乐，各自的悲伤，各自的隐秘
如此的不同，又这样接近
这一刻，在纷乱和嘈杂中，我试着将它们
一一辨认


2007.04.06

◎死于1980


一双手拚命打水
还止不住下沉
水花在他的四周翻滚
埠头上妇女们的捣衣声在消失
伙伴们咿咿呀呀的叫喊在消失
这时候一家人正在荷花滩宿舍等他吃晚饭
而他在无声地下沉
他在无声的水底孤独地挣扎，踢蹬
终于不动了
一小时后，埠头上很多人
围着一具煞白肿胀的尸体
感慨，猜测，议论
这些都跟我没关系
1980年，在遂昌笔浔
我的故事就这样画上了句号
假如不是眼前浮起一块像舢板一样的脊背
假如没有程芳这个人
假如程芳不在那一刻出现


2007.04.08

◎老照片


黑瘦的潘朝晖
身着一件军装
我穿的是卡基布中山装
黑白照上看不出颜色
但我可以确定
它是淡棕色的
我们身后的湖面
是蓝色的，对面的山是青翠的
时间久了，记忆难保不褪色
但我可以确定
我初中时唯一的一张生活照
是潘朝晖拉着我照的
不知为什么
我们都咧着嘴笑
我还微微侧着脸
提起湖山，还能让我想起那些莹石
白色的、蓝色的、褐色的、黄色的
大堆小堆的莹石
我忘了，有没有带一两块回来


2007.04.08

◎流逝


声音在三百里外的南方
从你的嘴里发出
随着磁波在空中振荡，缠绕
夹带着轻声的喘息和咳嗽
夹带着三月，空气的湿度
已不是十七年前一封信的湿度
我曾在荷花滩的大桥下
反复阅读，反复地看见
在你的眼中，一个扛吉它的男人
渐渐模糊的背影
感受冰凉的溪水
从我的脚下哗哗地流走


2007.04.09

◎他们


他们从四面而来
从松山、河头、水南、阳溪、斋坛、望松、大东坝
从更远的古市、碧湖、莲都
从金华，从上海
他们蜂拥而来，在村头聚集
在包安山村会议室聚集
在包安山村广阔的田野聚集
深绿的蚕豆地里
成串的豆荚纷纷垂挂下来
底下的毛芋长出了两片卵形的叶子
他们指点着，争论着
有关长势，有关价钱，有关昨天，今天，和明天
有人面对着摄像机说话
有人在认真地拍照
不远处的独山静静地站着
龙丽高速公路蜿蜒着伸着远方
在他们的周围
玉米、李树、桃树
成片成片闪耀着新绿
茶叶地里，女人们的手在飞快地采摘


2007.04.16

◎十字路口

一个，几个，或者一群
他们是扫地的人
他们是晨跑的人
他们是遛狗的人 他们是打羽毛球的人

他们是赶去上班的人
他们是去田里的人
他们是无所事事的人
他们是在小吃店就餐的人
他们是在商店买东西的人
他们是打招呼的人
他们是闲聊的人
他们是卖面包馒头的人
他们是吹着唢呐的人
他们是敲锣打鼓的人
他们是放鞭炮的人
他们是躺在面包车里去火葬场的人
他们徒步，或是坐各种车子
从这里经过，有时会逗留那么一会儿
就像那些鸟儿，来了又飞走
我始终叫不出它们的名字
这是清晨，我站在四楼的窗口
俯视着十字路口
儿子起床后
我就领着他下楼，从这里经过

2007.04.24